江南的春天,本该是场缠绵悱恻的梦。
碎金般的阳光筛过新绿的柳枝,懒洋洋地铺在青石板路上。空气里浮动着水汽、新翻的泥土气息,还有若有若无的甜香,那是临水人家的院子里,早开的几树碧桃散出的味道。运河的水碧沉沉地流着,乌篷船咿咿呀呀地摇过石桥,船娘清亮的吴侬软语,和岸边捣衣声、小贩的吆喝声混在一处,织成一张温软柔腻的网。
可十五岁的古雲,却像一头被关进笼子里的困兽。他站在古家临河的朱漆雕花大门内,浑身绷得像拉满的弓弦,牙齿死死咬住下唇,几乎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咸。
“爹!我不走!”少年的嘶吼带着变声期的沙哑,撞在寂静得令人心慌的庭院里,激起空洞的回音。他倔强地盯着父亲古正清那张骤然苍老了十岁的脸,眼中是烧红的炭火,“凭什么?凭什么只让我走?雅轩呢?娘呢?你们呢?我不走!”
古正清一身锦袍沾着尘土,鬓角的白发在风中凌乱。他猛地抬手,一个凌厉的耳光重重甩在古雲脸上。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在死寂中炸开。
“混账东西!”古正清的手在抖,声音却像淬了寒冰,“你是古家唯一的根!不走?等着给胡人的马蹄子踏成肉泥吗?还是等着被掳去北地,为奴为畜?”他一把攥住古雲单薄的肩膀,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,强行把他往门外拖,“船就在后门码头!滚!给我滚!”
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屈辱感瞬间冲垮了古雲的防线。他被父亲铁钳般的手推搡着,踉踉跄跄地跌出大门,眼前一片模糊。泪水混着嘴角的血丝,滚烫地淌下来。
门外,哪里还是那个温软的水乡?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、令人窒息的恐慌。远处,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跳的震动一波波传来,间或夹杂着模糊的、非人的嘶吼。几处黑烟从城池的不同角落腾起,直冲青天,像丑陋的伤疤。运河的水面不再平静,漂浮着散乱的杂物和……一些辨不清形状的东西。临街的店铺门窗洞开,里面一片狼藉,如同被巨兽啃噬过。
古雲被父亲连拖带拽地拉向后巷。混乱中,一个纤细的身影猛地扑了过来,带着一股熟悉的、清冽的草木气息。
“阿雲!”木雅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带着哭腔,像被风撕扯的风筝线。她的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,往日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里,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。她死死抓住古雲的手臂,指甲隔着薄薄的春衫掐进他的肉里,“带我走!求求你!带我一起走!”
古雲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猛地停下脚步,不顾父亲的拉扯,回身紧紧抱住雅轩单薄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身体。“爹!带她一起!求您了!”他几乎是在哀嚎。
古正清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的痛苦,但瞬间被更深的决绝取代。他看到了巷口尽头,几个惊慌失措的仆人正死命护着一艘小小的乌篷船,船身剧烈地摇晃着,随时可能被混乱的人流挤翻。
“来不及了!雅轩!对不住……”古正清的声音哽咽了一下,随即化为一声暴喝,他狠命地掰开木雅轩的手,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她甩倒在地。“雲儿!走!”他用尽全身力气,将古雲朝着小船的方向狠狠推去。
古雲被推得一个趔趄,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小船扑去。混乱中,他几乎是凭着本能,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——那是半块温润的羊脂白玉锁,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,用一根细细的红绳穿着。这是他娘亲留下的遗物,是他和雅轩从小玩闹的信物,一人一半,合起来便是一个完整的“同心”。
“雅轩!拿着!”古雲用尽全身力气嘶喊,在身体即将撞上船帮的瞬间,将那半块玉锁狠狠塞进木雅轩刚刚被父亲甩开、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心。
冰冷的玉锁带着少年滚烫的体温和绝望,落入少女颤抖的掌心。
就在这一刻,巷口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、非人的嘶鸣!如同地狱恶鬼的嚎叫,瞬间刺破了所有混乱的背景音。
马蹄声!
沉重、密集、如同滚雷碾过大地!
巷口的光线骤然一暗。
一匹通体漆黑、高大得如同巨兽的骏马率先冲了进来,马背上是一个披着厚重皮毛、面目狰狞的胡人骑兵。他手中挥舞着一柄弯刀,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寒光,带着浓重的血腥气。他身后,更多的黑影如同决堤的洪水,汹涌而入。
“胡骑!是胡骑!”护船的仆人发出凄厉的惨叫。
世界在古雲眼中陡然倾斜、碎裂。
他被人七手八脚地拖上剧烈摇晃的乌篷船,身体重重砸在冰冷的船板上。他挣扎着抬起头,视线被泪水、汗水和船舷上溅起的冰冷河水模糊。在混乱摇晃的视野边缘,在巷口那地狱般的入口处,他看到了雅轩。
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,被汹涌而至的胡骑冲撞得跌倒在地,那半块羊脂白玉锁从她松开的手心滑落,掉在肮脏的泥水里。一个胡骑狞笑着俯身,粗糙的大手如同鹰爪,一把揪住了她散乱的长发,毫不怜惜地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!少女纤细的身体在空中徒劳地挣扎,发出微弱的、濒死小兽般的呜咽。
“雅轩——!!!”古雲的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,带着血沫。他疯狂地挣扎着要扑回去,却被几个强壮的仆人死死按住。
船桨慌乱地拍打着水面,小船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,猛地向后荡开,离岸越来越远。冰冷的运河水溅了他一脸一身。
在视野彻底被奔涌的胡骑和腾起的烟尘吞噬前的最后一瞬,古雲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巷子深处。父亲古正清最后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,有痛,有决绝,有不舍,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。然后,父亲猛地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剑,毫不犹豫地,狠狠刺进了自己的心口!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,沉重地倒向地面,迅速被后面涌上来的胡骑铁蹄淹没……
岸上,是地狱。
船,离了岸。
冰冷的河水不断灌进船里,也灌进古雲的心里,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燃烧的血和咆哮的魂。他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,瘫软在湿冷的船板上,一动不动。脸上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,嘴唇被自己咬破,血混着水珠往下淌,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。只有一种巨大的、空洞的轰鸣在颅腔里反复冲撞,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。
“少爷!少爷!您醒醒啊!”仆人带着哭腔的呼喊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。
古雲的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下,视线空洞地掠过仆人那张涕泪横流、写满惊恐的脸,掠过船舱外浑浊翻涌、倒映着冲天火光和黑烟的运河水。他什么也听不见,什么也看不清。父亲的最后一眼,那瞬间倒下的身影;雅轩被揪住头发提起时,那双盈满绝望泪水、死死望向他的眼睛;还有那半块掉在泥泞里的白玉锁……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疯狂闪烁、重叠、撕裂,最终都化作了那越来越近、如同恶鬼踏碎山河的铁蹄声。
那声音不是来自岸上,而是来自他灵魂深处,一声声,敲打着永夜。
“噗——”
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喉咙里呛咳出来,溅在湿漉漉的船板上,猩红刺目。少年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,头一歪,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。
……
十年。
对于北地荒漠的风来说,十年不过是在亘古的沙丘上多刻了几道浅痕。对于中原焦渴的土地来说,十年只是让浸透的血色沉淀得更深、更暗。但对于那个在江南烟雨中破碎的少年古雲而言,十年,足以将温润的羊脂玉,锻造成一把饮血无数的刀。
“血衣将军”——这名字如今在胡人盘踞的北方大地上,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凶煞。没人记得他曾经叫古雲,只记得那身被敌人和自己鲜血反复浸透、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战袍。记得他攻城拔寨时,如同附骨之疽般的狠戾与决绝。记得他那柄名为“碎玉”的长剑,出鞘必饮血,剑下无活口。
十年烽火,把他骨子里最后一点属于江南水乡的温软都烧成了灰烬。他像一块沉默的、棱角锋利的玄铁,只在每一次挥剑斩向胡虏时,眼底才会掠过一丝属于活物的、冰冷燃烧的火焰。那火焰的燃料,是刻在骨血里的两个字:复仇。
此刻,他勒马立于一座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土丘之上。座下名为“惊雷”的黑色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,打着响鼻,喷出的白气在深秋寒冷的空气中凝成小团白雾。土丘下,便是北胡经营了数十年的王都——朔方城。
曾经高耸坚固、象征着胡人无上荣光的城墙,此刻已如同被巨兽啃噬过。巨大的缺口狰狞地敞开着,砖石坍塌,烟尘尚未散尽,露出里面同样狼藉的街巷。浓黑的烟柱从城内各处升起,笔直地刺向铅灰色的、低垂的苍穹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:新鲜的血腥、肉体烧焦的糊臭、木头燃烧的呛人烟味、还有废墟里扬起的尘土。
喊杀声、濒死的惨嚎、兵刃的撞击声,如同沸腾的潮水,从城墙的缺口处一波波涌出,冲击着土丘上死一般的寂静。
古雲身后的“朔风营”亲兵们,如同钢铁浇筑的塑像,沉默地伫立在寒风中。冰冷的甲胄上凝结着暗红色的血痂,长矛的锋刃上还滴着粘稠的血。他们的目光,都聚焦在土丘顶端那个血色的背影上。
他身上的铠甲早已被层层叠叠的干涸血浆覆盖,呈现出一种沉郁诡异的暗褐色,如同披着一身凝固的噩梦。头盔下的脸,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劈,昔日少年郎的轮廓早已被风沙和血火磨砺殆尽,只留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。那里面没有攻破敌都的狂喜,没有滔天仇恨即将得报的快意,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,沉淀着十年都无法化开的寒冰。
朔方城,这座胡人最后的堡垒,终于在他手中陷落。十年饮冰,血债累累,似乎都将在今日画上一个猩红的句点。
“报——!”一名斥候浑身浴血,疾驰上丘,在古雲马前滚鞍落地,声音嘶哑却带着难以抑制的亢奋,“禀将军!西门、南门已破!守军溃散!拓跋氏王族龟缩内城,负隅顽抗!胡酋拓跋野……已被枭首!”
斥候双手奉上一个沉重的皮囊,袋口松开,一颗须发虬结、怒目圆睁的头颅滚落出来,沾满泥土和血污,正是北胡大汗拓跋野。那双曾经睥睨草原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凝固的惊恐和不信。
亲兵中响起一阵压抑的低吼,那是嗜血的猛兽嗅到血腥的兴奋。无数道目光灼灼地射向古雲,等待着他最终的号令——屠城!用这座胡人都城的血,祭奠十年来所有死难的英灵,洗刷无尽的屈辱!
古雲的目光在那颗头颅上停留了一瞬,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。仿佛那不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之首,只是一块路边的顽石。他缓缓抬起手,指向城中那一片最为高大、也最为混乱的建筑群。火光在那里烧得最旺,映红了半边天。
“王宫?”副将的声音带着嗜血的急切。
古雲的薄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,声音不高,却像冰锥刺破寒风,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亲兵的耳中:“东宫。”他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,“拓跋冽,要活的。”
副将一愣,眼中闪过一丝不解。拓跋冽,北胡太子,素以阴鸷狠毒闻名,是无数中原将士恨之入骨的仇敌。将军为何只要活的?不是该千刀万剐吗?
然而,无人敢质疑“血衣将军”的命令。副将压下心头的疑惑,猛地抱拳:“得令!”旋即转身,厉声咆哮:“朔风营!目标——东宫!擒拿胡酋太子拓跋冽!死活不论,但将军要见活口!杀——!”
“杀!!!”
积蓄已久的狂暴杀意瞬间被点燃,化作震天的怒吼。黑色的铁流如同决堤的洪水,从土丘上轰然倾泻而下,带着碾碎一切的死亡气息,朝着那座象征着胡人最后尊严的东宫,狂涌而去。
马蹄踏碎燃烧的断木,溅起带着火星的泥泞。古雲一马当先,冲在最前。“碎玉”长剑早已出鞘,冰冷的剑锋在火光映照下,流淌着妖异的红光。他面无表情,如同收割麦茬的农夫,精准而高效地挥动着死亡。每一个挡在冲锋路径上的胡人,无论是惊恐的士兵还是慌乱的仆役,甚至连那些发出凄厉哭喊的妇孺,都未能让他的剑锋有丝毫迟滞。剑光每一次闪动,必然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,在混乱的火光中泼洒开凄艳的弧线。
他的目标只有一个——东宫深处。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、近乎本能的直觉,像冰冷的毒蛇,缠绕着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十年了,支撑他活下来的,除了仇恨,还有深埋在心底、早已不敢触碰的角落里的一个名字。那个名字,与这座即将被他踏平的东宫,似乎有着某种宿命般的、令人心悸的勾连。
冲过一道燃烧的宫门,眼前豁然开朗。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庭院,假山倾颓,水池干涸,精美的雕栏画栋在烈火中呻吟着剥落、坍塌。庭院尽头,一座最为高大轩昂的宫殿孤零零地矗立着,殿门紧闭,却成了周围混乱漩涡中唯一诡异的寂静中心。
殿门前,横七竖八倒伏着数十具尸体。有身着华丽胡服的宫廷侍卫,也有穿着朔风营服饰的士兵。显然,这里已经历过一场极其惨烈的争夺。残存的最后几个朔风营士兵,正背靠着紧闭的、被鲜血泼溅得斑驳的朱漆殿门,如同受伤的狼群,死死抵挡着外围一小撮疯狂反扑的胡人精锐侍卫。刀剑碰撞声、垂死的咒骂和咆哮,在这片修罗场的中心回荡。
“将军!”一个满脸是血的朔风营什长看到古雲冲来,嘶声大喊,“拓跋冽那狗贼!就在里面!门被从里面闩死了!”
古雲眼中寒光暴涨,如同两点骤然点燃的鬼火。他猛地一夹马腹,“惊雷”如同离弦之箭,无视那些扑上来的胡人侍卫,径直冲向殿门!
“滚开!”一声低吼如同闷雷。剑光匹练般横扫,挡路的两个胡人侍卫连惨叫都未及发出,便身首分离。腥热的血雾喷了古雲满头满脸,他却连眼睛都未眨一下。
冲到紧闭的殿门前,他甚至没有勒马减速的意思。“惊雷”通灵,前蹄高高扬起,带着千钧之力,裹挟着主人滔天的杀意,狠狠踹向那扇雕刻着狰狞狼首的巨大殿门!
“轰——!!!”
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。厚重的楠木殿门,连同里面粗大的门闩,在战马狂暴的冲击力下,如同朽木般向内爆裂开来!木屑纷飞,烟尘弥漫。
“惊雷”长嘶一声,载着浑身浴血如同地狱魔神般的古雲,直接冲入了昏暗的殿内!
殿内光线骤然变暗,只有几处窗棂被外面的火光映红,投射下摇曳不定的、如同鬼爪般的影子。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甜腻香气混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,熏得人头脑发沉。
殿内一片狼藉。名贵的波斯地毯被掀翻、撕裂,倾倒的鎏金灯架、破碎的瓷器玉器散落一地。几个宫女太监打扮的人瑟缩在角落的阴影里,抖得像风中的枯叶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古雲锐利如鹰隼的目光,瞬间钉死在宫殿最深处。
那里,一张巨大的、铺着华丽白虎皮的卧榻之上,歪倒着一个身着明黄太子常服的男人。他身形高大,但此刻却显得异常狼狈。华贵的衣袍凌乱,金冠歪斜,露出小半张还算英挺却因极度惊怒而扭曲的脸——正是北胡太子,拓跋冽!
他显然受了重伤,胸口洇开一大片深色的血渍,一只手无力地垂着,另一只手却死死握着一柄镶嵌宝石的弯刀,刀尖拄地,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。他正朝着卧榻旁一个纤细的身影厉声嘶吼着,用的是急促而怨毒的胡语。
古雲的目光,顺着拓跋冽怨毒的指向,终于落到了那个背对着门口、跪坐在卧榻旁的身影上。
那是一个女子。
一身月白色的素锦宫装,在这混乱血腥的殿宇里,干净得刺眼。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着,几缕发丝垂落,遮住了她的侧脸。她似乎对身后破门而入的杀神毫无所觉,只是微微佝偻着背,身体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,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襁褓。
她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,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拍抚着怀中的襁褓,仿佛周围天崩地裂的厮杀、浓烈的血腥、太子怨毒的咆哮,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。
古雲勒住躁动的“惊雷”,僵在殿门口。他握剑的手,那柄“碎玉”剑尖还在滴落着粘稠的敌人鲜血,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。
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,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最深处猛地窜起,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。不是因为拓跋冽怨毒的目光,不是因为殿内死寂压抑的气氛。
是因为那个背影。
那个在十年血火硝烟、无数噩梦碎片里,从未真正模糊过的背影!
纤细,单薄,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柔韧的弧度。微微低头的角度,脖颈弯出的那一小段脆弱又倔强的线条……曾经无数次,在江南的杨柳岸边,在开满栀子花的小院里,在他年少不经事的目光中,安静地停留过。
是……错觉?还是这十年积压的恨意和思念,终于在踏破仇雠巢穴的这一刻,衍生出的最残酷的幻影?
古雲的呼吸,第一次在战场上变得粗重而艰难。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,瞳孔在昏暗的光线里急剧地收缩,试图从那模糊的轮廓中找出否定的证据。
就在这时,卧榻上重伤的拓跋冽也看清了闯入者。当他辨认出古雲身上那标志性的、被血浸透的玄甲,以及那张在胡人噩梦中反复出现的冷硬面孔时,绝望和极致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愤怒。他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,如同濒死的野兽,挣扎着想要举起弯刀,却牵动了胸口的伤,猛地咳出一大口污血。
“木雅轩!”拓跋冽用尽最后力气,嘶哑地咆哮出这个名字,带着一种扭曲的、同归于尽的恶意,“拦住他!给孤拦住他!否则孤杀了……”
他的嘶吼戛然而止。
因为那个一直背对着门口、仿佛沉溺在自己世界里的白衣女子,终于缓缓地、缓缓地转过了头。
殿外燃烧的火光透过破败的窗棂,跳跃着投射进来,恰好照亮了她转过来的半张脸。
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中!
古雲全身的血液,在那一刻,瞬间冻结!
时间仿佛被粗暴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,汹涌的洪流裹挟着江南的烟雨、破碎的玉锁、揪住长发的狞笑、父亲倒下的身影……疯狂地倒灌进来,冲垮了他用十年时间筑起的、名为“血衣将军”的冰冷堤坝。
那张脸……褪去了少女的圆润青涩,线条变得清减而明晰,如同被岁月精心雕琢过的玉器。肤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、近乎透明的苍白。但那双眼睛……那双此刻抬起来,穿过昏暗的光线和弥漫的烟尘,平静地、甚至是带着一丝古雲无法理解的空洞望过来的眼睛……
正是无数次在他最深的梦魇和不敢触碰的回忆里,盈满泪水、绝望地望向他的那双杏眼!
木雅轩!
真的是她!
那个在江南烟雨中与他一同长大,一同分食半块玉锁,一同憧憬着“同心”圆满的少女!那个在他被推上逃船时,被胡骑如同猎物般揪住头发掳走的女孩!
她竟在这里!在这胡人太子的东宫深处!穿着象征身份的素锦宫装!以一个……保护者的姿态,跪在拓跋冽的身旁?!
十年积压的、刻意冰封的、不敢触碰的思念、愧疚、痛楚,在这一刻被眼前这荒谬绝伦到极致的一幕,瞬间点燃,化为焚心蚀骨的烈焰!烧得他理智尽失!
“呃啊——!”
一声非人的、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咆哮从古雲喉咙深处迸发出来!那声音里饱含的痛苦和暴怒,让殿内残存的几个胡人宫女吓得瘫软在地,屎尿齐流。
他猛地一蹬马镫,身体如同失控的炮弹,从马背上飞扑而下!沉重的战靴踏在碎裂的瓷片上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他根本无视了卧榻上重伤垂死、正怨毒盯着他的拓跋冽,血红的双眼死死锁住那个跪坐着的白色身影,如同盯着世间最可憎的仇敌!
“木、雅、轩!”三个字,像是从齿缝里,用尽全身力气,带着血腥味硬生生挤出来的。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剧毒的冰棱。
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,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凛冽的杀意。
木雅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,抱着襁褓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。她抬起头,那双空洞的杏眼终于清晰地映入了古雲的身影——那身被血浆浸透、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狰狞战甲,那张被风霜和仇恨彻底重塑、只剩下冷硬线条和血污的脸,还有那双燃烧着地狱业火、死死盯着她的眼睛。
她的脸上没有重逢的震惊,没有故人相见的悲喜。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。那沉寂深处,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捕捉的痛楚和了然,快得如同幻觉。
“是你……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久未开口的沙哑,飘散在充斥着血腥和甜腻香气的空气里,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。
“是我!”古雲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,嘶哑得可怕。他猛地踏前一步,巨大的压迫感让卧榻上的拓跋冽都惊恐地往后缩了缩。他染血的剑尖抬起,那滴落的鲜血在地上砸开一小朵刺目的花。
剑锋所指,却并非卧榻上苟延残喘的拓跋冽。
而是木雅轩怀中,那个被明黄色锦缎紧紧包裹着的、似乎对外界一切毫无知觉的襁褓!
“跟我走!”古雲的声音斩钉截铁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,狠狠凿进空气里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被背叛的狂怒灼烧后的余烬,“现在!放下……那个孽种!”
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,死死钉在襁褓露出的一角上。那锦缎的缝隙间,隐约可见一张极其幼小、却已初具轮廓的婴儿脸蛋。皮肤白皙,但眉骨偏高,鼻梁的线条带着明显的异族特征,薄薄的嘴唇抿着——那是属于胡人王族拓跋氏的、烙印在血脉里的标志!
这清晰无比的胡人五官,像一把淬毒的匕首,狠狠捅进了古雲心脏最深处,然后疯狂地搅动!将他十年间所有的痛苦煎熬、所有不切实际的渺茫希冀、所有关于“她或许还活着,或许在某个角落受苦”的隐秘幻想,瞬间撕得粉碎!
原来……她不仅活着,不仅成了敌国太子的女人,还为仇敌……生下了血脉?!
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被彻底愚弄、被彻底背叛的狂怒,如同岩浆般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!烧得他双目赤红,几乎要滴出血来!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,骨节捏得咯咯作响,那柄名为“碎玉”的长剑,剑尖因主人剧烈起伏的情绪而微微震颤,发出低沉的嗡鸣,直指那无辜的婴儿!
“放下他!”古雲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,震得殿宇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,“跟我走!否则……”后面威胁的话语在喉咙里翻滚,带着血腥的杀气。
木雅轩在他剑尖指向襁褓的瞬间,身体剧烈地一震!那双一直空洞沉寂的杏眼,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凶兽护崽般的、极其骇人的光芒!那光芒锐利如刀,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,瞬间刺破了古雲狂暴的怒火!
她没有尖叫,没有哭喊,甚至没有去看那近在咫尺、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剑锋。
她的动作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。
在古雲被那护崽般的眼神刺得一怔的刹那,木雅轩猛地低下头!不是求饶,不是躲避!她竟然用牙齿,狠狠咬住了自己月白色宫装的右襟领口!
“嘶啦——!”
一声裂帛的脆响,在死寂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!
脆弱的锦缎在她牙齿和蛮力的撕扯下,如同薄纸般应声破裂!从精致的锁骨上方,一路撕裂开去,露出大片苍白得刺眼的肌肤!
古雲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!他看到了什么?
在那片骤然暴露的、细腻却异常瘦削的锁骨下方,紧贴着心口的位置——没有想象中属于宠妃的温香软玉,没有华丽的饰物。
只有一个烙印!
一个深深烙进皮肉里,边缘因岁月而变得模糊、却依旧狰狞扭曲、如同丑陋蜈蚣般盘踞着的烙印!
那烙印的形状……
古雲的呼吸,在那一刻彻底停滞!全身的血液疯狂地倒涌上头,又在瞬间被冻结!一股无法形容的、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,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!
那形状……他至死也不会认错!
那是一个残缺的、边缘并不规整的半圆形!上面依稀可辨……是半朵被强行撕裂的、扭曲变形的缠枝莲花!
那是……他当年在逃难的船上,在生离死别的绝望瞬间,用尽全身力气塞进她手心的……半块羊脂白玉锁的形状!
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,是他和她“同心”之约的信物!是他十年间午夜梦回,无数次在掌心摩挲回忆的轮廓!
它……竟然被熔了?!熔成了滚烫的烙铁?!然后……被烙在了她心口的位置?!
“呃……”
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从古雲喉咙里挤压出来。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,猛地晃了一下,踉跄着后退了半步。握剑的手再也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,那柄饮血无数的“碎玉”剑,第一次在主人手中发出哀鸣般的嗡响,剑尖无力地垂落,指向冰冷的地面。
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烙印,仿佛要将那丑陋的疤痕连同她苍白的皮肉一起看穿!视线因剧烈的冲击而变得模糊、扭曲。那烙印仿佛活了过来,变成一条燃烧的毒蛇,正一口口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!
殿内死寂得可怕。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厮杀声、火焰燃烧的噼啪声,以及卧榻上拓跋冽粗重而痛苦的喘息。
木雅轩依旧保持着那个撕开衣襟的姿势,任由破碎的衣料滑落,露出那触目惊心的烙印。她甚至没有去遮掩。她的目光穿透古雲剧烈颤抖的身影,空洞地投向殿外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夜空,仿佛灵魂早已抽离。
泪水,无声无息地汹涌而出。
不是啜泣,没有哽咽。只是大颗大颗的、滚烫的泪珠,如同断了线的珠子,不断地、失控地从她那双空洞死寂的杏眼里滚落,砸在她苍白瘦削的下巴上,再滚落到怀中那明黄色的襁褓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。
那襁褓里的婴儿似乎被滚烫的泪水惊扰,终于发出了微弱的、如同猫崽般的哼唧声。
这细微的声音,却像一把钥匙,骤然打开了木雅轩凝固的唇舌。
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被泪水浸泡透了的、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,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的冰凌,砸在古雲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:
“古雲……”
她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。不再是少年时带着娇嗔的“阿雲”,而是连名带姓,带着十年无法跨越的血色鸿沟。
“熔了它……烙在这里的时候……”她的目光终于缓缓垂下,落在自己心口那个狰狞的烙印上,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,“我就……只剩这个孩子了。”
她的手臂,将怀中的襁褓,以一种献祭般的姿态,抱得更紧。仿佛那是她沉入无边黑暗后,唯一抓住的、漂浮的枯木。是她在这炼狱般的十年里,唯一没有被彻底熔毁、没有被彻底剥夺的……一点点活着的证据。
“嗬……嗬嗬……”卧榻上,拓跋冽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怪笑,混合着血沫从嘴角涌出。他看着古雲瞬间惨白如纸的脸,看着木雅轩心口那个刺目的烙印,眼中竟闪过一丝扭曲的快意。他挣扎着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,更多的污血涌了出来,眼神迅速涣散。
古雲僵在原地。
“碎玉”剑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,“哐当”一声,砸在冰冷坚硬的、铺着碎裂琉璃的地面上。那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荡,如同某种坚固的东西轰然崩塌。
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,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骼,沉重地、缓慢地单膝跪倒下去。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,像是敲响了一面破败的鼓。
所有的暴怒,所有的杀意,所有支撑他十年如一日化身修罗的冰冷恨意,都在看到那个心口烙印的瞬间,被一种更庞大、更绝望、更令人窒息的洪流彻底冲垮、碾碎。
原来……她从未背弃。
原来那半块象征“同心”的玉锁,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,被熔铸成了滚烫的烙铁,在她最干净的心口,烙下了永恒的囚印和屈辱的徽记!成为了锁住她灵魂的枷锁!
她所谓的“活着”,所谓的“只剩这个孩子”,字字泣血,句句剜心!
十年生死两茫茫。他以为自己是唯一背负血海深仇、在炼狱中挣扎的孤魂。却从未想过,那个被他亲手塞下半块玉锁的女孩,早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,坠入了比他更深、更暗、更绝望的地狱。
他有什么资格……用复仇的剑,指向她仅剩的、用血肉和屈辱换来的微光?指向那个流淌着一半她血脉的孩子?
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。古雲死死咬住牙关,将那口翻腾的硬血咽了回去。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。
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艰难地、一寸寸地再次移到木雅轩脸上。那张苍白到透明的脸,那双空洞流泪的眼,那个心口狰狞的烙印……像无数把烧红的钢针,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。
“他……”古雲的嘴唇翕动着,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“他对你……”后面的话,像沉重的石块,堵在喉咙里,怎么也问不出口。拓跋冽……那个躺在卧榻上、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禽兽!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?那烙印……仅仅是开始吗?
木雅轩没有回答。她的眼神飘忽着,越过古雲,落在他身后殿门口那片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夜空。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,仿佛永无止境。她的沉默,比最凄厉的控诉更令人窒息。
就在这时,殿外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的铿锵声。副将带着一队杀气腾腾、浑身浴血的朔风营士兵冲了进来。
“将军!”副将的声音带着胜利的亢奋和嗜血的急切,“内城肃清!拓跋氏王族尽数成擒!如何处置?请将军示下!”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狼藉的景象,落在卧榻上拓跋冽的尸体和跪坐在地、衣衫不整抱着孩子的木雅轩身上,微微一愣,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杀意,“这胡酋宠妃和孽种……”
“闭嘴!”古雲猛地低吼出声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、濒临崩溃边缘的狂暴威压。他依旧单膝跪在地上,背对着冲进来的士兵,肩膀却在剧烈地起伏。
副将被吼得一怔,对上将军血丝密布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眼睛,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起,下意识地闭上了嘴,连同他身后的士兵都噤若寒蝉。
古雲深深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那冰冷的、混杂着血腥和焦糊味的空气,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肺腑。他强迫自己不去看木雅轩心口的烙印,不去看她怀中那个有着胡人轮廓的婴孩。他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撑起身体,重新站了起来。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投下浓重的阴影,将木雅轩和她怀中的襁褓完全笼罩。
他弯腰,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傀儡,捡起了地上那柄“碎玉”长剑。冰冷的剑柄入手,那熟悉的触感却再也无法带给他一丝掌控的力量,反而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他没有再看木雅轩一眼。仿佛再多看一眼,就会彻底崩溃。
“传令。”古雲的声音恢复了某种刻意的冰冷和沙哑,却失去了往日的斩钉截铁,只剩下一种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疲惫,“拓跋冽……枭首。尸身……曝于城门三日。”
他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,仿佛在搬动千钧巨石。
“至于……东宫妇孺……”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几个抖成一团的宫女太监,最终,那目光的余光,如同被烫到般,极其迅速地掠过那个抱着孩子的白色身影,又猛地收回。
“……押入俘营,听候……发落。”
“听候发落”四个字,被他咬得极重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终结话题的意味。
副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和不解。按照常理,按照将军以往的风格,这等胡酋宠妃和孽种,就该当场格杀,以儆效尤!为何……只是“听候发落”?但他不敢质疑,只能抱拳沉声道:“末将遵命!”
士兵们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角落里的宫女太监,粗暴地将他们拖拽起来。哭喊求饶声瞬间打破了殿内死寂的气氛。
两个士兵犹豫了一下,朝着依旧跪坐在地、抱着孩子、如同失去灵魂的木雅轩走去。
就在其中一个士兵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瞬间——
“别碰她!”
古雲猛地转过身!动作快得带起一阵血腥的风!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两个士兵,眼神里的凶戾和痛苦交织,骇得两人如同被毒蛇盯住,触电般缩回了手,连连后退。
古雲胸膛剧烈起伏,他死死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刺痛感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。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,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,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沙哑:
“……带走!”
士兵们再不敢迟疑,但动作明显放轻了许多,带着一种面对未知危险的谨慎,绕到木雅轩身后,示意她起身。
木雅轩依旧低着头,泪水已经止住,脸上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木然。她仿佛对周围的士兵、对古雲那声失控的低吼毫无所觉。只是下意识地、更紧地抱了抱怀中的襁褓,然后,以一种极其缓慢、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姿态,撑着冰冷的地面,艰难地站了起来。
破碎的月白衣襟滑落,那个烙印在苍白肌肤上的、半块玉锁形状的丑陋疤痕,再次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跳跃的火光下,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、控诉着命运残酷的伤口。
她没有看任何人,抱着孩子,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,在两个士兵无声的“护送”下,低着头,一步一步,极其缓慢地,朝着殿外那片被火光和浓烟笼罩的、充满未知和血腥的黑暗走去。每一步,都踏在古雲的心尖上。
古雲僵立在原地,如同被钉死。他看着那个纤细而决绝的背影,抱着那个流淌着仇敌血脉的婴孩,一步一步走出他视线所能及的光亮,融入殿门外的黑暗。
就在她的身影即将彻底被门外的黑暗吞没的那一瞬——
“咚!”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又清晰无比的坠地声,从古雲的脚边响起。
他僵硬地、极其缓慢地低下头。
在他沾满泥泞和血污的战靴旁,在冰冷的地面上,静静地躺着半块东西。
那是半块羊脂白玉锁。
边缘破碎,沾满了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污垢。但上面那半朵熟悉的缠枝莲花纹路,依旧清晰可见。
是他当年在运河的逃船上,塞进她手心的那半块!
它……竟然还在!在她经历了被掳、被烙、被囚禁、被迫生下仇敌之子……经历了十年非人的炼狱之后……她竟然……还留着它?!
一股无法形容的、足以将他灵魂彻底撕裂的剧痛,如同海啸般轰然席卷了他!比看到那个烙印时更加凶猛,更加彻底!
古雲猛地弯下腰,像一匹受了致命伤的狼,剧烈地、无声地抽搐起来。他伸出那只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、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,颤抖着,用尽全身力气,才终于捡起了那半块冰冷、污秽、却重逾千斤的碎玉。
玉锁的边缘,残留着一道极其深刻的、陈旧的割痕。古雲的指尖抚过那道痕迹,眼前瞬间闪过十年前那个混乱的清晨——自己抓着玉锁塞给她时,锋利的边缘深深割破掌心的剧痛,和满手淋漓的鲜血……
原来……这痛,这血,从未真正停止流淌。
殿外的喊杀声似乎渐渐平息了。浓烟依旧弥漫,但东方的天际,却透出了一线极其微弱的、灰蒙蒙的光。
新的一天,似乎要来了。
但这黎明,却比最深的黑夜,更加寒冷彻骨。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8:58:34